我家的老屋,座落在藕池河東岸,坐西朝東。厚重結實的木門,古樸典雅的窗戶,木結構的雕刻以及房屋的整體布局都在顯示著主人曾經的排場闊氣。小時候,每當親友上門,父親總是喜形于色地拍拍門窗,或指指房上的屋檁、中梁,夸他這屋子大氣新派,一臉的自豪,仿佛他老人家是一個改天換地的英雄。
父親的確算得上一個英雄,老屋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杰作。父母婚后的第二年,大舅便動員他們搬到土地更肥沃、人員更稀少的下柴市來創(chuàng)業(yè)。父親在北風呼嘯的寒冬揮鍬鏟土,或頭頂滿天繁星趕運木材,直至赤日炎炎的盛夏才上梁園垛。幾經周折,終于蓋起了這個屬于他們自己的窩。
老屋的右邊是一條小路。它像藕池河里頑皮的孩子,從防洪提上跑下來,從菜地、田野中穿過,停在我家門前。我有時滾著鐵環(huán),或是牽著風箏,自由自在地在小路上穿行,就像穿行在美好的夢境,沒有半點憂傷和負重。越過這條小路,是一條清澈見底的水溝,溝里有鷺鷥、丹頂鶴等,一遇驚嚇,它們便從溝里飛起,頃刻間便遮天蔽日,數不勝數。
老屋后面是一片樹林,栽有苦楝、香椿、楊柳等,還有幾棵古老蒼勁的喜樹。這些樹木和我們一樣,不需要特別的營養(yǎng),只要有陽光和雨露就能健康生長。老屋前面是一個很大的菜園,幾畦綠油油的韭菜、辣椒、空心菜……就像魯迅先生所描述的百草園一樣,每到夏天,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在這里彈琴。
菜園的門口有一顆又粗又高的酸棗樹,葉子又濃又綠,洋溢著一團神采飛揚的朝氣,有幾家喜鵲在上邊筑起了一蓬一蓬的巢。我們在屋子里進進出出,那些羽毛黑白相間的喜鵲也在樹下翩翩地起起落落。我們在曬谷場上嘻戲時,喜鵲也在樹上喳喳地說著話。
老屋的左邊有一口池塘,炎熱的夏天,到了正午,云像白色的火焰在空中燃燒,暑氣蒸得地面升起了白煙,空氣熱得發(fā)燙。我們這幫小家伙就會跑到池塘邊,扒光身上的衣服,撲通撲通跳進水里享受塘水的清涼。黃鱔昂起頭從我們面前不慌不忙游過,輕盈的青蛙在水面蹦跶,魚兒探出頭來在清風中微笑。玩水的間隙,我們順便摸點魚蝦回去討好母親。
清晨,可愛的雞、鴨、鵝蜂擁而出。雞悠悠地散著步或飛到了樹枝上引吭高歌,似乎在找尋先祖凌空飛翔的榮光;鴨與鵝邁著豪邁的步伐向池塘奔去,鴨子左右搖晃,步態(tài)憨厚拙笨;而鵝則大為不同,它們頭頸高昂、步履輕盈、聲音清揚,不愧是動物界的君子。
黃昏來臨,高高矮矮的煙囪里升起裊裊炊煙,它們在村子里盤旋、縈繞、升騰,將金色的晚霞涂抹、渲染、虛化。原野里便彌漫著柴草燃燒的清香。它是鄉(xiāng)村的符號、是家的方向、是圍著鍋臺轉的母親對孩子的柔聲呼喚。在炊煙的召喚下,我像歸巢的小鳥撲進家門。
隨后,我用木桶打了水,將門前的曬谷場潑濕,去除暑氣。地面很快就會干爽,然后將長凳、矮凳、竹睡椅等一股腦搬出來。有時甚至將那張四方的紅漆飯桌也搬出來,皎潔的月光像流水一般靜靜地傾泄下來,一家人在月下吃飯,閑閑地說著話。
夜晚的曬谷場,是人們夜聊、乘涼的絕好場所,一堆艾草點燃驅蚊,聊聊農事,說說聊齋,聽聽久遠的往事。興趣來時,四哥拿出他心愛的二胡,就著清冷的月光,開始訴說心里的往事。母親總是躺在竹席上,拿著一把棕櫚扇子給我納涼。母親閉了眼睛,似是入睡。只是手里的扇子卻在搖動著,漸漸地,母親也困了,搖動著的手一點點地慢了下來,終于停下,母親睡著了,而我會在熱烘烘中哼哼唧唧地喊起熱來,母親便又在睡意朦朧中將手中的扇子輕輕揮起,如此反復。
冬天,夜深人靜后,村莊沉靜下來。母親在堂屋里燃起一盞煤油燈,然后將紡車搬到堂屋中央,她一手捻著棉花,一手搖著紡車的手柄,一絲不茍地上下揮舞。那悠悠的紡線聲穿越靜謐的時空,恍如母親給我一聲聲的安撫和慰藉,把我?guī)нM空靈美妙的夢里。
后來,兄長們相繼成家立業(yè),住上了新房。老屋也不停地被分拆,而且越來越小,越來越簡陋,漸漸地失去了它的古典與大氣。
四哥與五哥分家的時候,他們索性將老屋徹底地卸解。從此,那座曾留下我童年、少年時的快樂幸福,甚至苦難淚水的老屋徹底地消失。再后來,四哥把老屋的廢墟改造成了菜園,雖然四哥經營起他的菜園來樂此不疲,可我卻不喜歡它。四哥哪里知道,沒了老屋,我的靈魂只能浪跡天涯。
隨著年齡的增大,我的這種老屋情結越來越強烈。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孤單無奈的時候,格外想家的時候……從前老屋里一家人在一起的歡聲笑語和溫馨的親情畫面,便像過電影般在腦海中回現,這時,我就像依偎在老屋的懷里一樣,感受著它散發(fā)出的陽光,飽滿、溫暖、明亮。
去年四月,我回老家拜謁父母。我默默地到老屋的舊址上呆了一會,那些遺留的磚頭、石塊、瓷片,似乎隨便觸碰一下,都會有一段鮮活的往事在瞬間復活,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彎腰拾起一段童年、少年時的記憶……
老屋,不僅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段歷史,一份情感,一種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