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初春的傍晚,我還不到三歲,母親忽悠我:“你是一個小男子漢了,愿不愿意幫大人做點事?”我點點頭。隨后,挎著母親遞給我的籃子,給父親送茶水。
火紅的太陽,撩撥著滄桑的煙塵,漫漶著苦澀的味道。在不斷地催促下,父親才戀戀不舍地放下耙頭,快速地扯起衣衫擦一把汗,然后憨憨地笑著。父親褲腳和腿上也沾滿了泥水,他邊喝水邊看著未開墾完的荒地,用他那粗糙得跟老樹皮沒什么兩樣的手擦汗。父親的汗珠不但有熱度,而且有力度,摔在地上,“絲絲”地響,洇濕了一片白花花的土地。
父親猛喝了幾口水,坐在耙頭上,卷妥紙煙,擦燃火柴,美美地吸上兩口,渾身的疲累便煙消云散了。那些消耗在地里的力氣,就從煙霧里爬出來,撲到父親身上。父親的勁頭更足了,扶起耙頭繼續(xù)翻地。
拓荒的日子,父親守著那片荒地沒日沒夜地勞作,他像那停不下來的陀螺,這兒鏟鏟,那里翻翻。直累得兩手爬滿了老繭,腿腳也沾滿了血泡,甚至布滿了鮮紅的劃痕,可父親依舊樂呵呵地。幾天下來,父親憑借他的執(zhí)著與堅持,硬是在那石塊充斥、荊棘叢生的荒地上,整出了一塊蠶豆地。蠶豆下種了,他像呵護(hù)他的孩子似的對待蠶豆,目光里寫滿了濃濃的愛意。
早春二月,田野里還是光禿禿的時候,父親種下的蠶豆就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開始只是一點淺綠,不幾日,嫩葉便舒展開來,微風(fēng)一吹,便隨風(fēng)搖擺起來,拉開了春天的序幕。蠶豆苗倒也對得住父親,在春雨的連綿中,嫩綠的枝頭像一個個開朗的少女,騷手弄姿向上兀立;在轟隆隆的春雷中,鉚足了勁地一株躥得比一株強(qiáng)壯。當(dāng)池塘邊的老柳樹枝繁葉茂的時候,碧玉般的豆莢結(jié)滿了植株,一串串整齊地排列著,飽滿油亮。如一個個低眉順眼的嫻熟女子,不肯在春天面前抬起她們嬌羞的容顏?伤鼈冐S腴的腰身,健康的膚色,卻有著掩藏不住的美麗。
茶余飯后,父親總要到他的蠶豆地里走走,他從蠶豆地的這頭走到那頭,又踅過身轉(zhuǎn)了回來,儼然是一個將軍,在檢閱他的部隊。抑或蹲在地里,看著眨動的豆莢出神,仿佛那是兒時的我們依偎在他的身邊撒嬌。他伸手去撫摸那些豆莢,像在撫摸著我們的頭。溫暖而熨帖。我想,那些和鳥鳴蟲唱相伴的寂寞黎明,父親一定給蠶豆講述過未來的美好憧憬;那些和晚霞流嵐相守的孤獨黃昏,父親一定和蠶豆傾訴過生活的衷腸;那些和清風(fēng)明月相依的靜謐夜晚,父親一定和蠶豆嘮叨了許多的心里話……
那天傍晚,我站在老屋門前,看著從田埂上延伸過來的蠶豆苗,在溫暖的春風(fēng)中搖動著。那些遍地蔓生的蠶豆苗長得已有半人高,我看到較近的蠶豆苗搖晃得特別厲害,凝神注視,才看到父親在那片蠶豆地里忙碌。
父親把我叫過去,微笑著問:“在看蠶豆嗎?你看長得像大拇指一樣大了哩!”說著,他蹲下身來細(xì)心地捧出一串精壯圓實的豆莢來,動作像是在展示一件藝術(shù)品,以一種贊嘆的神情注視著豆莢。我與父親面對面蹲著,他突然像孩童一般天真歡愉地嘆了一口氣,很自得地說:“你嘗嘗,恐怕沒有誰家的蠶豆種得比我們家的好了!”父親隨手摘下一顆豆莢遞給我,神情莊重而又帶著成功的喜色。我剝?nèi)ザ箽,翠玉般的嫩豆子舒適地躺在軟白的海綿里,正呼呼大睡。我扔它入口,清甜的汁液立刻在口中迸出,鮮嫩莫名,“好吃!”我脫口而出?粗倚腋5纳耥,父親一臉的自豪。
初夏,蠶豆成熟了。父親披在身上、蟄伏在心里的心事,才像雀兒般飛出來,蹲在我家的屋檐上,清脆地鳴叫著,撲翅著飛走了。父親眼睛瞇住了,嘴巴咧開了。一個春天的辛勞,半個夏天的守護(hù),蠶豆宛如鄰家姐姐,在爹殷切的期望里,成為六月豐盈的新嫁娘。這時,父親的心里很踏實,像干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般欣喜。
收割完蠶豆,父親在泥土里生長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抬上了曬谷場,迎進(jìn)了家門。鐮刀啊,耙頭啊,繩子啊,這些父親的好幫手,都被父親收藏起來。蠶豆的味道,掛在門后的鐮刀上,鋒利著;立在墻角的耙頭上,閃亮著;吊在墻壁的繩子上,晃蕩著。無論走到哪里,父親都滿足著、幸福著、自豪著。
當(dāng)然,童年的我最喜愛的還是父親勞動的成果,每逢過節(jié),或家人過生日,母親都會炒上一大盆蠶豆。冷鍋下豆,不停地用鍋鏟翻炒,不大一會兒,蠶豆“噼里啪啦”地唱著,興高采烈地蹦著,直到豆殼深紅油量,滿屋子飄溢著濃濃的香氣。隨后,母親鏟一碗給我,讓那股甜絲絲的清香芬芳我的童年。遇上鄰里上我家串門,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母親都會慷慨熱情地給這個捧一把,給那個抓一把。鄰里們咀嚼著蠶豆,贊不絕口。在我的眼里,他們不是在贊美蠶豆的香甜,而是在贊美母親的慈祥寬厚,是在贊美父親精湛的蠶豆種植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