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鄉(xiāng)村

 我的老家所在的村莊很不起眼，一直以來都窩在藕池河的東岸。我對老家的情感非常復雜，我深愛著它，但在我眼里，它和父親一樣，老態(tài)、僵化，充滿教條，年復一年地在這里流轉(zhuǎn)，它從祖祖輩輩手里一路傳來，從來不曾改變過。我很無奈出生在這里，而且小時候的我，固執(zhí)地以為自己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生活在這里。

那時候，鄉(xiāng)親們的日子過得很苦，卻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改變什么，他們似乎習慣了這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每天天還沒亮就起身，匍匐在田間地頭，全身曬得黑不溜秋，天黑透了才會回家。夏季的陽光十分毒烈，父輩們俯身水田里，用長著水泡的手，一兜兜地收割早稻，又一兜兜地把晚稻插下去。我看到他們額頭上的汗水反射出太陽的光芒，我看到他們濕透的衣褲上，成片成片的汗堿霜花般結(jié)晶成鹽。豬和牛在河灘上散漫，驅(qū)趕它們的老人或小孩一步一趔趄。

有時候，我也不得不俯下身體，站在水田里，雙腳深陷在黑臭的淤泥之中，用鐮刀、鍬和鋤頭，一下一下，干著父輩們?nèi)杖罩貜偷目菰锏霓r(nóng)活。農(nóng)歷七月天，在地里除甘蔗草。甘蔗葉像一把把鋒銳的利劍，人在甘蔗林間穿行，要穿長褲長衣，天上的毒日曝曬下來，一身的汗把衣褲都浸濕透了。“雙搶”時節(jié)，我抓住秧苗的根部，食指掐進泥里，一撈，一抖，秧苗完好無損地起身。秧苗的根部，稻種尖銳的殼將我的右食指刺出無數(shù)細密的黑洞。污泥沾滿我的指縫，田水泡皺泡白我手腳的肌膚。我的右手掌磨起無數(shù)水泡，透亮，似玉米珠子。我曾在酷暑的田間餓得前胸貼后背還得挑回一百多斤為牛準備的糧草，我曾在酷熱的中午頂著似火驕陽割完最后一兜水稻，我曾在蚊蟲亂舞的夜晚彎腰弓背非要插完那丘水田。

勞累不說，飯還吃不飽。每次吃飯，母親總是默默地先盡我們享用，剩下的她隨便吃一點。青黃不接時，晚餐就是喝點粥，不夠分配，母親自己就是喝點鍋巴糊。我常聽母親說：“要是天天有飯吃，就是沒有菜，我也能吃兩碗。”父親更是習慣性地把我們?nèi)雎湓谧郎系娘埩７胚M嘴里，一粒，兩粒……那一瞬間，我目瞪口呆！望著父親貪婪的吃相，我的淚水潸然而下。

我不知道這種貌似安寧祥和的狀況何時可以改變，可是，我受不了這種成年累月的省吃儉用，受不了這種成年累月超負荷的勞作，我更受不了這種“年年盼著富，年年穿著爛衣褲”的窮日子。對此，我無法按教科書上描述的那樣，對鄉(xiāng)村生活說出“芳草萋萋”“炊煙裊裊”或“任勞任怨”“無私奉獻”等等冠冕堂皇的詞匯。在我的眼里，鄉(xiāng)村的一切都充滿了煩惱和焦慮，因此，逃離的想法一天比一天高漲，我不止一次地思考過，我也不止一次地發(fā)誓過：必須離開這個地方，一定要換一種活法！

自從國家恢復高考制度那天起，我就發(fā)奮努力地讀書，希望用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那年七月，我如愿地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當汽車終于啟動緩緩前進時，坐在車里的我毫不掩飾地長長松了一口氣，嘴角還浮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得意，仿佛這塊土地對我多年的束縛，很快就會松開或者斷裂。心中充滿喜悅，儼然成功實現(xiàn)了人生的提檔升級，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那片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走進了只長樓房不長莊稼的城市，吃上了“國家糧”，成了城市的新移民。

因為小時候所遭受的種種屈辱，我對故鄉(xiāng)沒有切膚之愛。但是，當我遠走他鄉(xiāng)、獨自闖蕩時，我才在內(nèi)心深處感到故鄉(xiāng)在我的生命里是多么的重要。如果我在他鄉(xiāng)的天空飛累了，飛倦了，我都可以飛回來靠一靠、歇一歇，故鄉(xiāng)總是以最濃烈的情懷歡迎我、接納我。當我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汲取了足夠的營養(yǎng)和力氣時，我又可以像候鳥一樣飛走。

前段時間，我又回了趟老家，情不自禁地到村子里走走。

一個婦人在溝邊鋤草，身子都快躬到地上去了，她頭上黑頭巾的一角被風撩起，露出里面灰白的發(fā)來。記憶中，她扎一條烏黑的辮子，健壯結(jié)實，挑著擔子也能健步如飛。然而，鄉(xiāng)村生活的艱辛，肩上的重擔，硬是把她筆挺健碩的腰桿壓成一把彎弓，甚至把她那張笑臉都給無情的沒收了。

放眼四周，滿目野草叢生，有些地方的田埂因鮮有人走，就連埂都消失了。在這寒冷的季節(jié)，滿世界與我的這身打扮驚奇的一致，灰色的石頭，灰色的臺階，灰色的天，甚至整個村莊都是灰色的基調(diào)。只有炊煙依舊瀟灑在叢林曠野上空，抒寫著鄉(xiāng)村特有的田園詩意。

我不知道在我的生命過程中，還能再回來幾次，但我知道我的靈魂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村莊。對于村莊，每一次的走與回，回了又走，停留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每次都讓我備受煎熬，在不舍中滲透著斷然決裂。故土是落后的，也是偏僻的，這種落后和偏僻讓我常常無端的心生悲涼，但我知道，在我的潛在意識里還是眷念的多一些，那種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鄉(xiāng)情永遠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