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鳥

 快過年了，“候鳥”就要回來了。孩子們都樂壞了，誰誰誰回來了，誰誰誰跟著父母上縣城玩去了……孩子們的消息總是最靈通的。隨著一個個外出務(wù)工人員返鄉(xiāng)，盼望自己的父母回來的心情便一日重似一日。那天，他們的父母終于回來了，在路口，他們撲進(jìn)父母的懷里，父母疲憊的臉上有了燦爛的笑容。

爺爺奶奶也活絡(luò)起來了。兒女回到家的第一頓飯，永遠(yuǎn)是一大桌美味佳肴整整齊齊排好了隊伍，碗筷也浩浩蕩蕩地擺在面前。老人好像要把一年半載的父母疼、父母愛，在此時煎濃熬濃；好像要把對兒女的一生情、一世意，在這頓飯里注完傾盡。老人忙前跑后，孩子們歡天喜地，就算不小酌幾杯，光是親情的醞釀發(fā)酵，就足以讓人迷醉了。

他們也可以毫無保留地?fù)]灑他們的父愛母愛了，他們會給孩子們發(fā)一些果子和學(xué)習(xí)用品，會給他們講城里的趣事。孩子們又可以在父親懷里撒嬌，也可以在母親面前發(fā)嗲了，孩子們的笑聲也多了起來。家里有了主心骨，老人便放下壓在肩頭的重?fù)?dān)，心思也輕松起來。一家人沉浸在溫暖里歡喜，在歡喜中感受家庭的溫馨。

年一過完，他們頂著一腦袋濃稠的兒女情長，家長里短，又要像候鳥般遷徙進(jìn)城市了。老人們生怕他們在車上、在路上，餓了、渴了，什么土的、洋的，什么紅薯片、煮雞蛋，提前用塑料袋裝好，盡管外面什么都有，但這些還是要準(zhǔn)備的。只有這樣，老人們才放心。

燈亮了，村莊從黑棉襖里掙脫了身。這燈光，照見了他們在屋里拾掇了半天的行囊。這燈光，也照清了老人額頭上日漸濃密的皺紋。天剛麻麻亮，老人就燒水給他們洗臉、洗手。當(dāng)老人把一碗飽含童年記憶的面條遞給她時，她終于忍不住了，熱淚從她的眼眶中滾出，嘴也痙攣著，每吃一筷子面條就滾出一串淚珠；他困難地吞咽著，香蔥在他口腔里咯吱咯吱響，面條把他的腮幫子撐得很高很圓，一滴滴香蔥般大的淚，咽進(jìn)了他的喉嚨。

臨出門。他說，媽，輾了一桶米，榨了一缸子油，夠你們吃半年了；她說，爹，注意身體，降壓藥要記得吃，水田讓掉幾畝，不要太累了。然后，他們便親他們的孩子，告訴孩子們要聽爺爺奶奶的話，要好好學(xué)習(xí)。孩子們，點點頭，又搖搖頭，一萬個不愿意父母遠(yuǎn)行。

隨后，他們帶著行李，帶著對親人的思念，帶著依依不舍的傷感，踏上了返城之路。每一次的走與回，回了又走，踏上腳下這片土地，停留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每次都讓他們備受煎熬，在揮手告別中滲透著不舍。他們一回頭，看著站在風(fēng)中的父親，看著背過身去的母親，看著哭泣的孩子，一股強烈的情感迅速把她淹沒，她雙手捂住眼睛，淚水從她的指縫里流下來；他感到腦袋像被抽空一樣，熱辣辣的淚水流進(jìn)了嘴里……

父母走了。孩子們問爺爺：“為什么父母要去那么遠(yuǎn)呢？”爺爺說：“沒辦法的。要賺錢啊，要生活啊，慢慢等吧，父母賺了錢會買回來各種禮物給你們的。”聽到這些，孩子們心里就像戳刀子一樣，眼淚又嘩嘩地流。
  年輕人像候鳥般遷徙進(jìn)了城市，城市的大手，又一次把村莊掏空，家里留下一雙年邁的老人，和整夜與燈光為伴的孩子。他們走后，爺爺悶了許多，時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靜靜地凝望遠(yuǎn)方的天空，他的臉?biāo)坪跸裼米咸茨镜窨潭�成，又刷上三遍防腐防潮的桐油。燈光下，奶奶靠在火爐邊沉思，孩子們夜半醒來，總能聽到奶奶沉沉的嘆息聲。

漸漸的，鞭炮聲隱匿進(jìn)墻角，聽不見了。叫喊聲破碎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聽不見了。鑼鼓聲消亡在田野，聽不見了。那些故事、樂趣和半截?zé)燁^一起，被拋在地上，碾滅了。村莊被死亡的氣息籠罩，毫無生機可言�；蛟S并不是村莊再一次陷入冷寂和衰敗，而是村莊回歸到了常態(tài)。留下的老人，像老屋的檁子，吃力地支撐著。

跪倒在祖先牌位前面的兒孫們，被鄉(xiāng)村班車載去了遙遠(yuǎn)的城市。城市，才是他們的居所。他們把幾乎所有的時間安置在城中村和車流里，為了在城里安身立命而忙碌，忙得眼窩深陷，白骨聳立。而鄉(xiāng)村，則成了他們暫時的借居之地，他們回來，待上十天、八天，最多半個月。還沒幫父親把油菜栽完，還沒幫母親把瓜架搭實，還有很多的親朋好友沒來不及探望，他們又不得不又離開鄉(xiāng)村，離開親人和朋友，走進(jìn)城市。

身在城里的他們，潛在意識里總是深陷于那些陳舊、荒涼、偏僻，卻又寬厚、淳樸、善良的記憶里。他們每晚所做的夢幾乎都是在鄉(xiāng)村里，夢里看到父母親躬著身軀，艱難地與命運抗?fàn)�，甚至那些雞鳴狗吠、蟲草相間，都會不知不覺地進(jìn)入他們的夢里。讓他們牽腸掛肚，讓他們淚流滿面，期待早日再回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