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那么一個人,他把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辱都藏在心里,然后,以一座大山的形象挺立在我的面前,為我遮風(fēng)擋雨,默默地讓我依靠。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我三歲那年,臀部長了一個瘤,并且很快就發(fā)展到創(chuàng)口流膿,村子里的赤腳醫(yī)生對我父母說:“九滿的病情必須盡快控制,不然,就有殘疾的風(fēng)險!”父母聽后焦心如焚,四處求醫(yī)問藥。特別是在我的病情惡化到高燒不退時,父母更是徹夜不眠,為我換毛巾,端茶倒水,看著痛不欲生的我,他們恨自己不能替兒子受這份罪。
那天中午,父親面露喜悅地從外面跑回來,說有辦法了!毛哥丈母娘家那邊有個醫(yī)生,治好過這種病,父親邊說邊安排三哥擔(dān)著我跟著毛哥去求醫(yī)。母親后來告訴我,在等待我回來的那些日子里,平日里雷厲風(fēng)行的父親,一下子變得婆婆媽媽起來,半夜里會突然驚醒,大叫我的乳名——九滿!平時從來不屑和母親多說一句話的父親,吃飯的時候會突然放下碗筷,猛然問母親:“九滿的病還有得治嗎?”或者纏著母親去毛哥家打聽情況,不管是在家還是下地,他都時不時地盯著我回來的方向張望……
三天后,我們回來了,我的病情也奇跡般地轉(zhuǎn)好了。一見到我,平日里不拘言笑的父親,竟像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高興地笑了,而且笑得很燦爛。
后來,我的身體逐漸康復(fù),父親對我的愛也一天濃似一天,他總是微笑著看我,像沒有原則的土地爺爺那樣慈祥,我也特別開心,覺得自己正一天天地成長為父親的朋友。而且,他對我的愛也時刻潤澤著我的心房,伴我成長,助我成才。
那天下午,父親上堂屋的閣樓取東西,他剛爬上去,一根木頭掉下來,正巧落在三姐頭上,只聽“啊喲”一聲慘叫,鮮血便從三姐的手指縫里冒出來。父親聽到女兒的叫聲,知道是自已的粗心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幾乎是從三四米高的閣樓上跳下來的,抱著他的女兒,眼里噙滿了淚水,不停地自責(zé):“我這就該死了!我這就該死了……”那場景、那氣氛,驚天地,泣鬼神,而父親那不顧生死從閣樓上跳下來的動作成了他留在我心中最偉岸的形象。
那年秋天,我上學(xué)了。沒幾天,早自習(xí)的時候,同桌的高為了表現(xiàn)自己,也欺我老實,無端地向老師舉報,說我講反動話。在事情處理的過程中,幾個和我一同長大的同學(xué)加童年伙伴又一同證明我的“一慣反動”,因此,我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反革命”,父親也因此受到牽連。
那天晚上,父親受審回來,頹然地躺在竹椅上,滿臉皺紋的他,緊鎖的眉頭傾注著絲絲焦慮。我從父親的眼神里,看到了痛苦與悲傷!吃晚飯了,家人叫父親吃點飯,父親有氣無力地說:“你們先吃吧。”然后,自顧自地坐在那里抽悶煙。我想:父親一定非常難受,也一定為我這個兒子闖下的大禍而焦灼!那頓飯,餐桌上彌漫著濃烈的火藥味,二哥的臉板得像一把剛從淬火桶里提出來的鐮刀,隨時像要飛起來砍人似的,他講到氣憤處,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家人對我也是一臉的厭惡,好像對我充滿仇恨,盡管我當(dāng)時還不到七歲!
晚飯后,家人陸陸續(xù)續(xù)休息去了,曬谷場上只留下我和父親。我向父親走過去,一陣刺痛襲擊了我,我大叫一聲:“爹!”聽到我的呼喚,父親那絲焦慮馬上消失在平靜的微笑之中,蒼黃而消瘦的臉上,皺紋的余波漸漸地漾開舒展著,他把先前在是是非非面前所遭受的壓抑、委屈和無奈隱藏得無影無蹤,展示給我的唯有自然、輕松、慈祥。
父親一下把我摟在懷里,用手撫摸著我的頭。此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突出的肩胛骨如兩只鐵蝶,堅硬如刀。我抬頭望了望父親的臉,都心疼的不成樣子,滿滿的父愛。我拉著父親的手,驚愕地發(fā)現(xiàn):冰涼冰涼的。讓我心中陡然浮起一種強烈的自責(zé)和愧疚!我多想對父親說聲:“對不起!”可是,我感覺我那張嘴像被高強度的漿糊粘住似的難以啟齒,淚水卻從我的臉上流了下來。
父親一邊幫我擦淚,一邊關(guān)切地對我說:“崽啊,這些天,你受罪了!”此刻,我感覺有熱熱的液體滴在我的臉上,我想,那一定是父親的淚,那一定是父親痛惜兒子的淚!也是我終生都不會忘記的淚。大山般深重的父愛終于讓我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大聲地對父親說:“爹,你打我吧!”父親一邊用他那滿是老繭的手,擦去我的眼淚,親吻我那滿是淚水的臉,一邊輕松地回答:“不礙事的,爹挺一陣子就過去了。”我睜開眼睛凝視父親:父親棱角分明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我突然有了一種奇特的感覺,我的父親,這位給了我生命的人,正在通過他的手,將他身上所有剛毅的能量源源不斷地傳輸給我,那一瞬間,我渾身上下充滿了戰(zhàn)勝眼前困難的信心和力量!
如今,我已為人父了,從自己對女兒的那份刻骨銘心、牽腸掛肚的關(guān)愛中,從自己寧肯忍饑挨餓而不愿女兒委屈半分的深情中,我懂得了父親從前對我們的那份眷眷深情,也明白了隱藏在他內(nèi)心的那份父愛!